春风来不远,只在屋东头。
小时候,我喜欢春天,母亲却恨春风故而不喜欢春天,40年的流金岁月让我慢慢地读懂了母亲的春风怨。
40年前恍惚就在昨天。
春风拂绿,柳条泛青,慢慢冒出小芽驹,我们折来粗细不同的柳条,抽芯挫皮,制成柳笛,粗的泣涕如雨,细的喜气飞扬。

柳笛声和春风吹击窗棂的声音有些相似。
母亲午睡时,我们蹲在窗下,吹响了柳笛,母亲会揉着惺忪的睡睛说:“又刮风了,咱家的房盖可咋整!”
我们见母亲唉声叹气,嬉笑地站起,母会立刻起身趿拉着鞋追逐我们。
我们爬上土墙,梯次再蹦到房盖上。
母亲哄着我们下来:“孩啊,快下来,这春风一刮,要娘的半条命了,你们莫不想把娘的另半条命也拿去!”
母亲把我们一个个从房盖上接下,望着房盖流泪。
40年前,小村里基本上住的都是松木、杨木为骨架,土坯、拉河鞭成墙,剑草盖顶,黄泥搅拌麦余子糊墙的草房。
经过三五年夏雨、冬雪的冲刷、浸泡,春风一起,房盖上的草会被春风吹飘飞扬,露出黑色的泥土,就像一个垂暮老人脱发不齐的头顶,母亲见之暗自神伤。
小时家贫,给房盖重新上草修葺会占去全年的一大半开销,一年的日子会更清苦。
有一年,春风强而频,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修葺房盖。
那年夏天,没有厚厚草盖地包裹,房盖失去隔热的功能,屋里闷热难挨。
房盖草少了,房檐子漏水和不隔热,小燕子也离开老屋到别处筑巢。
房盖上没有新鲜的剑草,飞鸟也不来寻找建筑材料。
没有了燕唱鸟鸣,小院子里的生气逊色了许多。
那年的夏雨和秋雨梯次相连,外面下大雨,屋里下小雨,外面雨停时,从棚顶渗漏进屋的黄黑雨水继续滴上几天,糊棚的报纸被雨水洇掉,露出黑色的棚条,尽显恐怖与破败,尽感潮湿与阴冷,霉味在屋子里飘了一整年。
煤对农村是很金贵的东西,家家户户基本不买。
冬季农村常用的取暖燃料多半是秸秆和玉米芯,有能力的人家也仅仅是到附近的林场要点树头和樟杆而已。
那年冬天,房顶没有厚厚草盖地保护,寒气源源不断地穿透房顶进入屋子里,炕热屋子暖的谚语不再灵验,仅有的一点热量难敌冬寒,小屋子成了冰窖。
晚上睡觉,鼻子和脸冻得通红,身子被热炕烫得通红。
早起面临最为艰难的考验。
厚厚的棉裤经过一宿的冰冻,僵硬和异常寒冷。
在母亲的多次鼓励下,咬紧牙关两条腿快速地伸进棉裤里,寒冷瞬间传遍周身,上下牙立刻互叩问好。
吃早饭时,成摞子的饭碗会冻在一起,我们会用筷子一个个地杵开,力度完全靠手感,否则碗碎了母亲会责罚我们。
那年,因为没有钱买草苫房子,母亲哭了一年,造成了终生的眼疾。
每到春风骤起时,母亲的心就悬了起来,房盖上的草飞了,母亲会哭红了眼,催促体弱多病的父亲十里八村地找泥瓦匠和苫房子师傅。
40年前的泥瓦匠和苫房子师傅绝对是乡村里的金领阶层,相对苦种地的,那收入不但丰厚而且受人尊敬,可谓名利双收。
工钱不能商量,丰盛的酒食绝不能少,多次上门求人家,等他们高兴了,才能把活往前排一下。
苫房子和春种、夏耘、秋收一样,季节性十分明显,苫房子不及时全家就会遭一年的罪。
附近村有卖苫房草的,则买来雇车晃悠悠地拉回。
没有卖草的,还得恳求亲朋里表帮忙到草场,从承包人手里买下一块草甸子,支上窝棚,过上几天荒野求生的日子,持镰打草,然后再雇车晃悠悠地拉回。
新草到家支码起来,晾晒着等师傅们莅临。
藏猫猫,过家家,从草堆里寻摘奇种异果……,草垛子成了我们最幸福难忘的游乐园。
师傅们来后,把房子上的旧草起出,捆扎整齐,扔到母亲指定的位置摆好。
经过挑草、浸泡,铡草,和泥、上草、苫草、梳篦等若干个程序后,房子有了崭新的发型,小院子重新会焕发勃勃生机。
小燕子返回筑巢,小鸟站在房盖上呼朋引伴,春风抚弄崭新、整齐的房盖,就像春姑娘儿的手轻弹古筝,在母亲的心中泛起美丽的音符。
母亲笑了,全家人都幸福了。
时间静悄悄地流,小村子的房盖慢慢地从苫房草演变成芦苇子盖,瓦盖、油毡纸盖、石棉瓦盖、铁皮盖……
渐渐的,小村子人外出务工、求学、婚出或者逝去……一个个地走了,纷纷地离开了老屋。
母亲在25年前也突然故去了。
闲置废弃的一座座老房子似乎没了心,慢慢的走向坍塌与死亡。
在老屋的遗址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高楼广厦,一条条省级高速公路。
年少不懂父母恩,懂时已是中年人。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,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。
每到春天来临春风拍击窗棂时,便会想起哀怨凄长的柳笛,更会想起母亲。
躺在坟茔里已25年的母亲,会不会因春风起而继续担心得流泪呢……
清明节伴着春风在春天里走来了,生逢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关键时期,儿响应党的号召坚守在特殊岗位上已有六十日,不能亲去墓园献上一束鲜花,特遥祭一文,送给天堂里的您。
娘,儿想你。
图/文:孙国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