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
|
-滥采造成“堰塞湖”,高悬村庄上方,雨后山体滑坡,村房被掩埋,一人被洪水冲走
-当地政府承认,无证非法开采、盗采、越界开采十分严重,村民反映,官员参与开采
有读者向本报反映,位于韶关新丰县的云髻山北坡瓷泥采挖混乱,山体被破坏,形成的积水湖危及山脚下的村庄安全,甚至出现泥石流致人死亡的事件。本报记者对此进行了实地考察。
韶关新丰县黄礤镇雪洞村村民还记得去年6月27日那个可怕的凌晨。
深夜,云髻山北坡的巨石泥沙汹涌而下,将村里的十几间土坯房掩埋。
村民田长江和妻子宋秀琴摸着黑,从土房的二楼仓皇逃下。凌晨1时许,他们听到了“哗哗”地石头滚落声,“像挖土机施工的声音,不过那一刻是‘无数挖土机同时在工作’。”
一楼是小卖部,所有的货物都漂浮起来,田长江拉着妻子从水里挪出土房。出来时,宋秀琴回望了一眼自己的房子,对丈夫说:“墙好像要塌了”———这是妻子留给田长江的最后一句话。
而他没有看到妻子最后一面。待田长江回头时,妻子宋秀琴被骤然杀到的洪流瞬间卷走,他也被泥沙拍倒,右腿至今残留巴掌大的伤痕。当过兵的田长江用尽蛮力,艰难爬起,几经辗转才抓到“救命稻草”———停在梁屋村小学左侧的一辆运泥卡车。
一夜惊悸后,村民在几公里外的河道里发现宋秀琴的尸体,全身大部埋在沙里,一只脚和几棵硕大树根挨在一起。
灾后,光清理泥沙,梁屋村用了小半年,人们从中分别挖出了卡车、挖掘机和水泥桥。“有一块重达60余吨的石头被冲下来,两台挖掘机都抬不动,现在都还在那里。”村民梁发说。
在云髻山南坡,导游阿娟姑娘用悦耳的声音给游客介绍:云髻山,又名亚婆髻,位于广东省新丰县中部,距新丰县城10公里,属于南亚热带向中亚热带过渡的自然生态地区。主峰海拔1438.8米,是珠江三角洲地区的最高峰,被称为“珠三角的后花园”,也是新丰江的源头。辖区面积2700公顷,1990年被列为省级自然保护区。
而在北坡,田长江劫后上山一看,愕然发现“一片山都被端走了”,一个由无数“小湖”组成的巨大堰塞湖高悬在雪洞村上方,“村里人没想,这里竟然被挖得这么严重!”11月13日,本报记者沿着山中炸出的“天路”进入矿区,沿途景象令人触目惊心。
时值小雨过后,记者在错综复杂的山路上攀走时,几度滑到,根本无法确认哪条路可以走到底。
一辆夏利车困在烂泥中,2小时候后才被“抬”出来,而一侧山体上不时有石块滚落。“他们到处开挖,有的矿口附近修好了路,但发现瓷泥质量不好,就随意废弃,重新毁林、探矿,继续开挖。”村民田志华说。
在云髻山主峰右侧,几座小山峰已经被挖贯通,两山之间巨石裸露,张牙凸立,似华容道险关。远方的翠绿森林,更反衬出了这里的破败。
由于乌云悬空,往日轰鸣的钻石山声少了许多,排着队下山的运泥车也暂时停止了工作。在停歇的机器中,机器钻机格外惹眼,“我也见识了,如果不是疯狂的开挖,我这辈子可能都不会见到这些高科技。”田志华自嘲说。
下午3时许,一台挖掘机铲开了一个“小湖”前方的路基,洪水裹挟着泥沙奔腾而下,流向卧在山角下的雪洞村。“看到了吧,我没去过黄河,估计景象也就是这样。”田志华说,这让他又想起去年那个可怕的凌晨。
造成这一切的,是瓷泥土暴利催生的滥采。
据知情人透露,新丰每年约出瓷泥15到20万车,平均按每车30吨计,每吨100—200元计算,一年可以换来7到10亿亿元收入。除了外商带走的10%的利润,新丰人留下6亿—9亿之多。
黄礤镇是新丰乡瓷泥土的主产地。据新丰县有关资料,黄礤镇瓷土总储量约上亿吨,主要分布于雪洞村、三岔村和黄沙坑村等村集体山地。
1997年,梁屋村前村主任梁光乃承包下云髻山北坡,开启了云髻山瓷土开发历史。“2004年以后,一下子多了起来,漫山遍野都是运泥卡车。”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村队长告诉本报记者,如今运泥一车,各矿口老板就要向有关部门上交244元税钱。而给前主任更是营收颇丰,“一车给他300元,他再返还村里35元。”
该队长还透露,10月份矿主总共运出了近万车瓷土,“下半年雨少,数量将更多”。在进入新丰县城的路上,一摊又一摊的瓷土堆积在路边,装载好的卡车列队鱼贯上路,司机们说,瓷土在佛山烧制成品,“你家的马桶就可能是这些土造出来的。”
“祖先说云髻山是一座搬不走的宝藏,看来祖先肯定是错了。”指着一个个山体被端走后留下的残垣断面,村民梁发感慨。
雪洞村,尤其是山脚下的梁屋片区的村民,十年来一直都处于瓷土开发带来的盈利和环境严重破坏的夹缝之中。
家园被毁的锥心之痛,让村民们看不上那点“薄利”,田长河说:“从五块到十几块,再到现在的35块,12年每个村民平均收入不到2000块钱,一栋房值多少钱?”
“觉醒”后,村民集体意识爆发,向有关部门讨要说法。而从有关部门回应和记者调查两方面看,云髻山北坡瓷土开发乱局横生,黄礤镇政府甚至主动承认,“有黑恶势力介入到开发之中”。
10月30日,在镇政府椭圆的会议桌上,黄礤镇副书记曾敏向梁屋村村代表“说明情况”。在记者后来拿到的其讲话稿中,黄礤镇政府列举了当地瓷土开发面临的“主要问题”,第一点即是“瓷土开发秩序混乱”。
讲话中提到,“在黄礤开采瓷土的老板近50人,涉及开采的场口有40多个,除了10个有证开采外,其余矿口,或挂靠或无证等形式进行开采”,“形成了一证多采,多处开挖的现象”。讲话措辞坦诚且忧心地指出:无证非法开采、盗采、越界开采等行为十分严重。
多位村民还表示,当地县、镇政府干部参与开矿。在一份雪洞村梁屋片区和原镇长廖自敬、原镇派出所所长易海青签署的协议书中写明:赋予乙方自动开采矿口的权利。新丰县国土部门负责人却称“协议书是非法的,并没有取得开采许可”。
如今,原镇长廖自敬已经调任新丰县宗教局局长,原镇派出所所长易海青调任新丰县交警中队队长。
另外,余泥、废石乱堆乱放,造成山林崩塌、余泥滑坡等现象,同时引发的水污染给黄礤村民、县城居民食水造成极大影响。
在谈到社会黑恶势力介入开采时,镇委副书记曾敏说:“他们煽动部分群众争山、鼓励群众斗殴,引发群体性事件,甚至盗采、强采、霸占矿产资源。”
当地村民也不断向记者指陈,2007年3月20日,因路权纠纷,村民堵路拦车时遭到一群“不认识的人”的殴打,多人重伤。
去年洪灾后,云髻山曾一度停止了开采,当地村民毅然将入山的运输要道堵住,拒绝开采的复发。然而,几个月,各种力量的博弈后,一切照旧。
村民们痛斥8个队长没有和村民协商就擅自签字同意继续开采。
于是,从云髻山北坡右侧山峰开始,六七公里的“天路”被炸药一寸寸炸开,绕过村庄,通向244省道。但是,这增加了更多的危险———村民反映,为炸山路有矿工丢掉了性命,而在崎岖山路上运泥,车毁人亡的事故也时有发生。
从那时起,村民们开始不断向上反映情况,但收效甚微。村民梁发同时指责,村民不团结也是一大原因,“有些带头者收了好处就不作声了”。
10月末,因为个别群众参与争山失败,又一次大规模地向上反映情况。这一次,村民想起了一个古老而“有效”的约束仪式———歃血为盟。
“我们真得发了毒誓。”梁发回忆说,那天,在村庄前面的小河滩上,几十个村民跪下来,点上香火,摆好供品,煞有介事地完成了一次“结盟”。
11月初,上百人来到镇政府,要求解决“洪灾补偿和瓷土开采利益分配”问题,镇政府向村代表陈述了开发现状及存在的主要问题,代表提出要一周内给予解决。
田长河说,那几天村民看到山上不时飘出黑烟,“无证矿口的工棚要烧了”。但事后村民上山发现,“其实并无改变”。
镇政府在抱怨“涉管单位缺乏统一协调,镇管理有心无力”后,也曾向村民列出7项解决措施,包括“严厉打击无证开采、全面查处关闭污染严重的矿口”等7项承诺被列出。
在处理措施上,村民多有议论。
有村民说:“现在不多给点分成,以后无土可采了,环境破坏了,让村民怎么生活。”他们的依据是,梁屋村共有100多亩良田被泥沙埋过,现已无法耕种。
在云髻山景区,一些游人告诉记者,清代的诗人彭珑、彭定球形容云髻山,“云发不梳新样髻,玉容未改旧时颜”。
无论如何,现在,云髻山已经改变容颜。(应受访者要求,文中部分人物使用化名)